【书】似水柔情
节选自《似水柔情》[中] 王小波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科学、艺术,甚至还有哲学。上大一时,读着微积分,看着大三的实变函数论,晚上在宿舍里和人讨论理论物理,同时还写小说。虽然哪样也谈不上精通,但我觉得研究这些问题很过瘾。我觉得每种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为每种事业而癫狂—这种想法不能说是正常的,但也不是前无古人。古希腊的人就是这么想问题。假设《生活》读者都是这样的人,就可以省去我提供意义的苦难:在为科学或者艺术疯狂之余,翻开“晚生杂谈”,听听我这不着调的布鲁斯,也是蛮不错的—我知道作这种假设既不合道理,又不合国情。我的风衣口袋里正揣着两块四四方方很坚硬的意义,等到故事讲得差不多,就掏出来给你一下,打得你迷迷糊糊,觉得很过瘾—我保证。
我年轻时,觉得一切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拥有一切……如果那时能编程序,一定快乐得要死。顺便说一句,想要拥有一切时,我正在云南挖坑,什么都没拥有。假如有个人什么都想吃,那他一定是饿得发了慌。在现代,什么都想干的人一定是不正常。不管怎么说吧,我怀念那个时代。那是我的黄金时代。现在我也在编程序,但感觉很不好。这说明我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种嚣张的气焰全没有了。关汉卿先生曾说,他是蒸不熟煮不烂碾不扁磨不碎整吃整屙的一颗铜豌豆。我很赞赏这种精神,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豆子是没有的。生活可以改变一切。我最终发现,我只拥有一项事业,那就是写小说。对一个人来说,拥有一项事业也就够了……所谓小说,是指卡尔维诺、尤瑟纳尔等人的作品,不是别的。这两位都不是中国人,总提外国人的名字不好,人家要说我是民族虚无主义者。所以,所谓小说,乃卡威奴、尤丝拿之事也。这么一说,似乎实在得多了。像这样闲扯下去真是不得了,且听我讲这个故事吧。
小史翻开阿兰的书,浏览目录—他希望在这本书里提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当然,他还要看这本书,因为它是阿兰写的。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看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和他本人没有关系。时间就停在他将读未读的时候了。
以后,在公园里再见到这位画家,阿兰就远远地打个招呼,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这就是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使用过了。这叫小史大为诧异,一再问他是什么意思,然后对他下了一个结论道:你丫真贱。这又使阿兰低下头去。后来他又抬起头来,说道:贱这个字眼,在英文里就是 easy。他就是这样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自己是如此的 easy 感到幸福。这使小史瞠目结舌,找不到话来批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