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生为何不同
节选自《人生为何不同》[德] 亚瑟·叔本华
人生的苦恼
世界是我的表象
“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真理,适用于任何生活着的和认识着的生物,不过只有人才能够将其纳入反省的、抽象的意识之中。倘若人真的这么做了,他就会出现关于哲学的思考。由此,他会明确地认识到,他不认识什么太阳、地球,而永远只承认眼睛,因为太阳为眼睛所见;永远只承认手,是手感知了地球;就会懂得,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个世界只是最为表象而存在着;即是说,世界的存在完全是就它对另一事物的、一个进行“表象者”的关系而言的。人,就是这个进行“表象者”。
主体就是,认识一切而又不为任何事物所认识。因而主体就是这个世界的支柱,一贯被所有现象和客观作为前提的条件;原本凡是存在着的,即是对主体的存在。任何人都可能发先这一点: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主体,但仅限于它在认识着的时刻,当它作为被认识的客体时则不会这样。
当然,人们也可以说“世界是什么”,这一问题无须帮助就能够认识到,人自身就是认识的主体,而世界则是这一主体的表象。这一认识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的,但只是直观而具体的认识,倘若在抽象中复制这些认识,将先后出现且变动不局的直观,将这个广泛概念包括的东西,将只是消极规定的具象和模糊的认识上升为一种抽象而明晰的知识,这些才可称为哲学的任务。所以哲学应是有关整个世界本质的一个抽象概括:既有关世界的全部,又相关一切的部分。
世界是我的意志
在这个世界中,他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认识虽然是作为表象的整个世界的前提支柱,但毕竟是通过身体所获得的。就如前面所指出的,悟性在直观这世界时以身体的感受为出发点。仅作为认识着的主体,就其是主体而言,身体也是表象中的一个表象,客体中的一个客体。如若不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来考察这身体的活动与行为上的意义,对于主体而言,也将会和它所知道的所有其他直观客体的变化一样,既陌生又无法理解。应该说,这样的结果是作为个体出现的认识主体早已知晓的了,这就是“意志”。也惟有它才是主体理解自己这一现象的钥匙,进而分别揭示和指出了它的本质与作为,行动的意义与内在的动力。
只有意志才是自在之物。作为意志就一定不是表象,并在种类上不同于表象。它是所有表象、客体以及现象、可见性和客体性的出处。它是个别的,同样也是整体的内核。每种盲目地起作用的自然之力中,每一经人类思考的行动之中,都可见它的身影。
每个人都先验地认为自己是绝对自由的,在个别行动中也一样,无论哪个瞬间都能够开始另一种生涯,也就是变为另一个人。但在后验地经验中他惊异的发现自己并非是自由的,而是要服从必然性;尽管自己有许多计划与周详的思考,但实际的行径最终并没有改变;从出生到死亡,他都必须扮演自己不愿承担的角色,知道剧终。
实际在本质上,意志自身是没有任何目的、任何界限的,它是无尽的追求。
从愿望到满足再到新愿望,这一不停的过程要是往复得快,就是幸福,慢,即是痛苦;而陷入停顿之中,就成为了使生命僵化的空虚无聊,成了没有对象、模糊无力的妄想,成了致命的苦闷。据此,当意志有认识地将其照亮时,会明白它此刻的欲求,在这里的欲求,可并不懂得它根本的欲求。每一个别的活动都有目的、但整体的总欲求却没有目的。这就像每一个别自然现象在当时当地显现时必有一个充足原因,而与现象中显出的力却根本不需要原因,愿望这以原因已是在之物的、毫无根据的意志现象的级别。总的来说,意志的自我认识就是总的表象——整个直观的世界,它是意志的客体性与显出,如同镜子一般。
生存的痛苦与虚无
如果说,我们生活最为接近和最为直接的目的并不是痛苦,那么,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比我们的生存更违背目的的东西了。很显然,以为那些源自匮乏和苦难、充斥世界各个角落的无穷无尽的痛苦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意外,这一假设本身就非常荒谬。我们对痛苦何其敏感,但对快乐却相当麻木。尽管个体的不幸看上去纯属例外,但就整体而言,不幸却是规律中一贯存在的情况。
因而在我看来,形而上学体系中认为痛苦和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观点,大部分都荒谬至极;其实,事实刚好与之相反,痛苦和不幸恰是肯定的,是能够引起我们感觉的事物。而所谓好的事物,即所有的幸福和心满意足,却是否定的,意味着愿望的消失,痛苦的终结。还有一事实与此吻合,那就是:快乐总是远远低于我们的期望,而痛苦则永远超出我们对它的想象。
然而,正像失去了大气压力,我们的身体会爆炸一样,如果人生没有了匮乏、艰难、挫折与厌倦这些要素,人们的大胆与傲慢就会逐渐上升,即便不会达到爆炸的程度,人们也会受之驱使做出难以想象的蠢事,甚至变得疯狂。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每个人都需要适量的劳心劳力,这正像船只需要装上一定的压舱物,才能走出笔直而平稳的航线一样。
人和动物之所以会表现出如此不同的情况,主要是因为人除了眼前的事,更多的还想到了将来。如此一来,在经过思维的加工之后,一切的效果都被加强了;换句话说,正因为有了思维,人才有了忧虑、恐惧、和希望。这些与现实的苦乐比起来,对人的折磨更大,而动物感受到的苦乐,只局限于当下的时刻。
总而言之,这一苦乐的源泉,即是人们对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关注。人的精神超乎寻常地被这一源泉引起的苦乐占据着,——实际上,所有其他方面的快乐或痛苦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就认知本身而言,无所谓痛苦。痛苦只与意志相关,它的情形不外乎就是意志受到阻碍、抑制,而对此的附加条件就是必须对阻碍和抑制加以认识,这正像光线只在有物体来反射光线的情况下才能照亮空间,声音只在有产生共鸣、回响,碰撞于硬物上震动空气波,并限定于一定的距离时才能为耳朵所听见——也正因为此,在孤绝的山顶上发出的呐喊和于空旷的平地上歌唱,只有微弱的音响效果。同样的道理,意志所遭受的阻碍和抑制,必须具有适当的认识力,所谓的感觉痛苦才能够成立,然而对于认识力本身来说,痛苦却是陌生的。
没有真正值得我们羡慕的人,然而值得我们同情的人却数不胜数。生活好比一件无比要完成定额的工作。从这一意义上来看,所谓的“安息”实在是最恰当的表述。
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是被折磨者,同时也是折磨别人的恶魔。——这里只是地狱。
“原谅即是一切”(《辛白林》第 5 幕第 5 景)我们须用宽容的态度来对待人们的愚蠢、缺点和恶劣的行径,因为我们眼前所见的这些不过是我们所属的人类的共同缺陷。而我们之所以会对这缺陷如此愤怒,只因为此刻我们自身还未显现这些而已。
人生最大的智慧,即是享受当下的时刻并使之成为生命中永恒的目标,因为只有当下的这个时刻才是真实且唯一的,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我们的想法与念头罢了;然而我们同样也可把这种做法看作是最大的愚蠢,因为在接下来的时刻发生的,会像上一刻那样梦一样般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复存在,这样的东西;永不值得认真地努力争取。
没有人是幸福的,而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争取一种臆想的、却甚少抓住的幸福。倘若真能获得这样的幸福,那他尝到的只能是幻灭、失望的滋味。
因而,一旦获得我们热切渴望的东西,就意味着发现了它的空洞与无用。我们总是生活在一种期待更美好的状态之中,同时又常常后悔和怀念往日的辰光。而当下的时刻只是被当作暂时的忍受,是通往我们目标中途的站点而已。这样一来,在即将达到人生终点之时,慕然回首,大部分人会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在“暂时”地活着,他们会很惊讶地看到:自己未曾留意回味就任其消逝的东西恰是他们想要的生活,是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期待的东西。总的来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被希望愚弄之后,一头扎入死亡的怀抱。
需求与匮乏的背后,即是无聊,就连较为聪明的动物也会遭到它的折磨。这是因为,本质上,生活并无“真正的内容”,生活只是被需求与幻象“活动”起来的,这些“活动”的动因一旦消失,生存就会显出它荒凉与空虚的本色。
意志与痛苦
人——完完全全是具体的欲求与需要,是各种需求的凝聚体。带着这些需求活在这个世上,人完全只能靠自己,一切都未有定数,惟独自己的需要才是最真实的。在这样直接而沉重的需求下,整个人生通常都在为维护那生存而忧虑着。这个世界于他,毫无安全感可言。
一切有生命的事物忙忙碌碌地运转,本来是迫于生存,然而要是他们的生存已经不成问题,他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推动他们的第二种动力即是摆脱这负担(即生存)的挣扎,使生存不被感知,即消磨时光、派遣空虚无聊的挣扎。
然而空虚无聊却也不是能够轻视的祸害,最终它会在人的脸庞上描绘出最生动的绝望,它将使如人这般并不怎么互助互爱的生物突然间急切地相互追求,由此它成为人们爱社交的动因了。
由此,人生是在欲求与达到欲求间被消磨掉的,愿望的本性即痛苦。愿望达成很快趋于饱和状态。目标形同虚设:每当占有一物,便意味着使一物失去刺激,于是欲求又以新的姿态卷土重来,否则,寂寞空虚便会乘虚而入;然而同这些东西作斗争,并不比和困乏做斗争轻松多少。——只有在欲求和满足相交替的时间间隔恰到好处,两者所产生的痛苦又减少至最低时,才会构成幸福的生活过程。
单个个体的生活,倘若从整体去看,且只关注大体的轮廓,所见只能是悲剧;然而细察个别的情况,又会见到戏剧的因素。这是因为,一日间的蝇营狗苟于辛苦劳作,一刻间的别扭淘气,一周间的愿望与忧惧,每一时辰的差错,在常准备戏弄人的偶然性与巧合性的润色下,都成了戏剧性的镜头。然而,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徒劳的挣扎,为命运狠心践踏了的希望,一生中所犯的那些错误,以及日渐增强的痛苦与最终的死亡,即组成了悲剧的演出。这样一来,命运就好似在我们一生经受痛苦后又额外加入了嘲笑的成分。我们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注定会含有所有悲剧的创痛,但同时我们还不能以悲剧人物的尊严来自许,而是被迫于生活的各项细节中成为某些委琐的悲剧形象。
尽管每个人的一生都充满着诸多烦恼,使人生总处于不安动荡的状态中,但却仍无法弥补生活对填充精神的无力感,消除人生的空虚与肤浅;也无法拒绝无聊——它一心等待去填补忧虑空出的每一段间隙。由此又会出现另一种情况:人的精神除了应付真实世界带来的忧虑、烦恼以及无谓的忙碌外,还有闲工夫在多种迷信的形态下创造出别个幻想世界。人会根据自身的形象来制造诸如妖魔、神灵和圣者等东西,随后常常会对这些东西定期或不定期地献牲、祈祷、修缮寺庙、许愿还愿、朝拜、迎神、装饰偶像,诸如此类。这些行为常常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还会使现实蒙上阴影。现实所发生的每件事都会被认为使那些鬼神在主导。光是和鬼神打交道就占去了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且不断维系着新的希望,在幻觉的作用下似乎要比同真人交往有趣的多。这即是人们双重需要的特征和表现:对救援和帮助的需要;对有事可做与消磨时光的需要。
天才的哲学
天才论
“天才”的真正所指是对我曾经讨论过的那一类认识(认识能力能够摆脱意志而把握事物)具备明显突出的能力;一切纯正的艺术、诗歌、乃至哲学作品都源于这类认识。正因为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是这一认识的对象,并且我们只能于直观中而非抽象中认识它们,所以直观认识的完美和力度才是天才的真正本质所在。
事物的真正本质首先有条件地展现给直接观照。一切概念和一切经过思维的东西,事实上表现出来的就是抽象的形式。源自直观的部分表象,实际是我们的思维删除了某些东西后的产物。一切深刻的认识,甚至可以从严格意义上称之为智慧的东西,都是植根于对事物的直观认识的。
因此,虽然直观认识是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认识方式,但它从来不把个别事物作为真正审视对象。它的真正审视对象是在个别事物中表现出来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从个别看到普遍——这正是天才的基本特征。
天才的认知则在本质上脱离了所有意志活动以及一切与意志活动有关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是由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观随意发生的,他们在创作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突显、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正是智力在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服务于意志,但又并没有松弛下来和陷于无所事事的状态的时候,它在短时间内自发地活跃起来。这时的智力变得极为纯净,成为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
哲学与智力
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定义成这种或者那种类型的人,由此可以推论出人具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素质,大家却很少想到自己根本就是普遍意义上的人,才有着普遍人性。
讨论和比较别人曾说过的东西对我们获得事物的洞察不会有特别的帮助,对丰富我们的知识也不会有怎样的影响,因为这样做不过是把水从一个容器注入到另一个容器罢了。只有通过自身对事物的思考才能真正意义上充实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和洞察,因为只有事物本身才是近在眼前、能够随时为我们提供认知的活源泉。
发自于对事物的客观以及直观认识,并以符合逻辑推论的方式所表达出来的世界观不会是完全错误的。这样的世界观至多不过是失于片面而言,例如,绝对的唯心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等。这些世界观都是正确的——其中各有各的正确。所以,在每一种这样的世界观里包含的真理都是相对的。亦即,对世界的那些各自不一的把握只是在基于某一特定的立场、特定的角度的时候才是正确的、真实的,就和同一幅画所展现出的风景只是出于某一审视角度是一样的。若我们站在高于此类体系立场的角度来审视事情,那么我们很快聚会发现这些体系揭示的真理也只是相对的,也就是说,是片面的。只有将最高的、把一切一览无遗的因素一并考虑进去的审视角度才可以给我们带来绝对的真理。
通常来说,对我们发现真理有妨碍的不是事物引诱人犯错的虚假外表,也不是我们悟性不足直接导致,而是由于我们那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偏见——那些虚假的先验之物——与真理对抗。
论独立的思考
只有将每一个真实的知识进行比较,并把我们所知的东西从各个角度和方面去融会贯通以后,此算是我们真正地掌握了这些知识,它们也才能真正地为我们所用。我需要深思自己所知的东西——这样才会真正学到一些道理;也就是说,只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东西才是我们的真知。
总而言之,自己的根本思想产生是真理和生命力的基础:因为我们真正、完全了解的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阅读的其他人的思想只是他们留下的残羹剩饭,是陌生人脱下来的衣服。通过阅读所获得的思想始终是属于别人的,同自己的思想相比,就像史前时代的植物化石与在春天怒放的植物一般。
纯粹的经验同阅读一样,不能取代思考。纯粹的经验与思考之间的关系就像进食与消化吸收。当经验吹嘘只能通过自己的发现才可以促使人类知识的发展时,那么无异于嘴巴吹牛说:“整个身体的生存都是嘴巴的功能。”
论历史
历史对于人类就如同理性机能对于个人一样。也就是说,正是得益于人类的理性机能,人类才不会像动物那样仅仅局限于狭窄而又直观所见的现在,而是在这个基础是上又认识到了大大扩张了范围的过去——它既与现在相连接、也是形成现在的理由所在。人类也只有经此种方式才可真正明白现在本身,甚至是推论将来。
一个民族只有通过认识历史才能对自己的民族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因此,历史就可以被称作人类的理性自我意识:历史对于人类就相当于以理性机能作为条件的协调统一、回顾反省的意识作用于个人。
生活的美学
论美
我们在美的事物中总是可以认识到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大自然的基本和最初的形态,因此也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念;这些形态(理念)的根本对应物和摆脱了意志的认识主体就是认识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某一不带有目的和打算的纯粹的智力。这样,我们一开始认识美的时候,意志也因此完全从意识里消失了。只有意志才是一切苦痛、悲哀的根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伴随着对美的认识逐渐感受到了愉悦。
一个人只有当他处于纯粹认知的状态时,他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意志以及目标,连同自己的个体性,他才能够纯粹客观地看待事物;在这种观照中,他就可以认识且把握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
我们看到的艺术作品所展示出的只是事物的形式,倘若这一形式可以从多个角度完美全面地显现,那即是这理念本身了。所以,任何造型艺术作品能够很快将我们从个体的东西吸引至单纯的形式上,形式脱离物质,就已使形式更为接近理念。
大自然之物都是美的,因而每一动物也是美的。倘若在某些动物身上这种美并不那么突出,原因只能是我们没有从一种纯粹客观的角度对其进行观照,即把握其理念的状态;我们常因一些不能避免的联想而脱离这一客观的状态。多数情况下,这是一种令我们被迫接受的某一相似之处所造成的,比如人同猴子间的相似之处。
大自然的精神在于:大自然的每一个事物和事物的每一个组成都直接与这些事物及组成部分所服务的目的相符合。
总体而言,戏剧——作为真实反映人类生存、生活的一面最完美的镜子——根据他对人类生存的真切认识,因而在其目的和意图方面,可以被划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级,同时也是我们最常见的一级,戏剧只会停留在最纯粹有趣的那个层面;剧中的人物在追逐同我们相似目标的过程中,唤起了我们心底的那份同情。情节是通过剧中人物所耍弄的诡计以及他们的性格和各种机缘巧合而铺展开来的;插科打诨及妙语警句之类则都只是作为这一类戏剧的调料来用。第二等级的戏剧会变得很令人感伤;它们刺激起了我们对剧中主人公,同时也是对我们自身的怜悯和同情。剧情变得哀伤、感人;但到了结尾的时候,它们会使观众回复平静、得到满足。而最高一级以及难度最大的戏剧则旨在营造一种令人感伤似的悲剧意味:生存中的深重虚无——这就是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我们被剧情深深地震动了;我们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求生欲念开始回转头来拒绝生命——这是悲剧中所回荡着的一种直接或者是背景的和音。
小说家的任务并不在于叙述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而是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处理得引人入胜。所谓艺术就在于用尽量少的外在事件,去激发剧烈的内心活动,因为我们真正的兴趣所在就在于那些内在的东西。
文学的美
文学的目的在于推动我们的想象力,为我们启示“观念”。换句话说就是以一个例子来说明“人生和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文学和哲学之间的关系,犹如经验和实验科学二者的关系一样。经验是通过个别的实例来表示现象,而科学则是以一般的概念统括全体的现象。同理,文学是通过个别的事物或实例来让我们知悉万物的(柏拉图的)观念。而哲学是教导我们从事物的内在本质去认识其全体性和普遍性。
诗人对自己所说的事情只负有一半的责任,其他一半则由韵律和韵脚分摊。
只有“真的”才是美的,若能把真理的最美丽的装饰拿掉,赤裸裸地将其表达出来才是最为可贵的。
论音乐
因为音乐并不像其他的所有艺术那样表现处理念,抑或是表现出意志客体化的级别,它是要直接表现出意志本身,因此可以解释为什么音乐会直接作用于听众的意志,即直接作用于听者的感觉以及情绪,在顷刻之间便能加强,甚至是改变听众的情绪。
论读书与阅读
在阅读时,别人的思考取代了我们自己的思考,这样,我们只是在重复着作者的思维过程。但在阅读时,我们的脑袋就会成为别人思想的游戏场。当这些东西最终撤离了以后,留下来的会是什么呢?
所以,阅读唯一能有助于我们写作的地方也就在于此,阅读教会我们的是如何发挥和运用自身天赋、能力的方法和手段——当然,前提始终是我们自身已经具备了这些天赋。但如果我们自身欠缺这些素质,那么无论怎样阅读也都无济于事——除了能勉强学到一些僵硬、死板的矫揉造作以外;长期以此方式我们就只能成为肤浅的模仿者。
因为人们总是倾向阅读最新的,而不是历朝历代中最优秀的作品,所以作家们就仅仅局限于流行和时髦观念的狭窄圈子里,而这个时代及其民众也就越发陷入停滞不前的泥潭之中。因此,在挑选读物的时候,掌握并识别什么是不应该读的艺术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情。这种艺术的掌握就在于别碰那些无论何时都能吸引住最多读者注意的作品——大多数人都在捧读它们,不论读者手捧的是宣扬政治言论、文学主张的小册子还是小说、诗歌等。
劣质的书无论如何少读也总嫌太多,而优秀的作品无论怎样多读也总嫌太少。劣书是毁坏我们精神思想的毒药。阅读更多好书的前提条件之一便是不要读坏书,因为生命短暂,时间和精力也是极其有限的。
“复习是学习之母。”凡是重要书籍,都必须一气呵成连续读上两遍才行。其中一个原因是在进行第二遍阅读的时候,我们会更好、更充分地理解书中所讲内容之间的整体关联,而且只理解书的结尾才能明白书的开头;另一个原因就是再次阅读的时候,我们所处的心境、情绪已经与第一次阅读时有所不同。这样,我们阅读后获得的印象也会不一样。这种情形就好比是在不同光线之下审视同一样物体。
道德的天平
道德伦理散论
我们不应当对我们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进行价值与尊严方面的客观评估;于是,我们就既不应该考究他意志的卑劣性,亦不应该留意他智力的狭隘与局限,以及他头脑中的扭曲、反常的观念。
一个人道德上的善与恶首先是从他对待别人的根本态度和心情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这种根本态度、心情带有嫉妒或者同情的特质。每个人本身都带有嫉妒和同情这两种对立且相反的特质,归咎于这两种特质来源于一个人对自己的状况和他人的状况所做的不可避免的比较。
勇气可以被称为是美德在于:我们义无反顾地直面此时此刻将对我们产生威胁的恶行,并采取某些认为必要的行动策略,目的就是以行动来防止更大的罪恶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发生。而懦弱恰恰做出了与之相反的行为。勇气则具有坚忍的特性——坚忍意味着我们清醒意识到除了此时此刻对我们构成威胁的恶行以外,还存在着更大的恶行,而我们此时的仓惶退缩或者逃避则会招致将来更加令人害怕的恶行。
因此,吝啬节俭所依据的正确原则就是:一切的快感逸乐所产生出的作用都只是否定的;所以,这种快感积聚的幸福只是一组幻灭的景象而已;而痛苦凄凉却是肯定和真实存在的。所以,樫吝之人抛弃了快感享受,就是为了更能安然地避免苦痛。
如果说感官逸乐诱导人们偏离正道,那么他们感官性的本质与其内在的动物性就难辞其咎。由于乐极忘形、被现时此刻的美好印象所征服,他们往往就不假思索地为所欲为。
人类的骨子里存在着与生俱来的丑陋和野蛮。而我们看到的所谓正常人只是因为他们被绑上了绳索、被驯服了,此种情形就叫做文明教化。
戈比诺在《论人种间的不平等》一书中,将人称作“十足的凶恶动物”。对于这种说法,人们自然感到不舒服,因为人们会对号入座想到自己。可是戈比诺说得一点没有错,因为只有人才会纯粹地为了伤害别人而去伤害别人。而其他动物除了为了满足饥饿,或者处于打斗的状态之中,否则它们是不会做出故意伤害动物的行为的。
因为生存意志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生存过程中没完没了的痛苦折磨,所以它就企图通过在他人身上制造痛苦,从而使自己的痛苦得到某种程度的减轻;但这种做法长此以往就有可能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恶毒和残忍。
因为在看到别人享有的快乐以及占有的财产时,我们往往就会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足——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这种感觉不应该引起我们对于比自己更幸福的人的那种憎恨的情绪,但真正意义的嫉妒却刚好就是发挥着这样的作用。
事实上我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方法去意识自己的存在。第一,是我们的经验直观:在这种直观里的这一存在是一种外在表现,它在这一在时、空中无穷无尽的世界里显得无比地渺小;它充当了这个地球上的昙花一现般的数以亿计人群当中的一个成员,而每过三十年这些人就会更迭一次,产生一批新成员。第二,沉浸并意识到自身,感觉到世间万事万物那真实的本质,而这一本质也存在于其他的、自身肉体以外的事物中,就像透过镜子反映出来的一样。
认识一个人的基础就是,坚信他的行为在大体和本质上并不受他的理智机能、希望和决心所控制。因此可以说,并不是一个人希望自己成为哪一种人,他就能如愿以偿,尽管他的愿望是那么地真诚。事实上,一个人的行为发自其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性格,并在动因的特殊、具体的安排下进行的。所以说,一个人的行为是其性格和动因的共同作用下的产物。
论人格
通常来说,人是什么比他自己有些什么及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更能影响他的幸福。
生命的幸福和困厄,不在于遭遇的事情本身的苦与乐,而是要看我们如何面对这些事情,要看我们感受性的强度怎样。人是什么,他自身所包含的一些特质是什么,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人格。人格所具备的所有特质是人的幸福和快乐最根本、最直接的影响因素。
能够保持和促进心情愉快的不是财富,而是健康。亚里士多德曾说:“生命即运动。”运动也确实是生命的本质。
幸福基于人的精神,而精神的好坏又常常与健康息息相关,这要我们于同样的外界环境及事情,在健康强壮与缠绵病榻时的看法以及感受有着怎样的不同中便可看出来,让我们感到幸福与否的并非客观事件,而是这些事件带给我们的影响以及我们对此的看法。就像伊辟泰特斯所说的:“人们通常不是受事物的影响,影响他们的是他们对事物的看法。”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便知,人类的幸福有两种敌人:痛苦和厌倦。进一步说就是即使我们幸运地离痛苦愈来愈远,但是我们却是在向厌倦靠近。若远离了厌倦,我们便会更加靠近痛苦。生命呈现出两种状态,即外在或客观、内在或主观,在这两个状态里的痛苦和厌倦都是对立的,所以生命本身亦可以说是剧烈地在痛苦和厌倦的两端来回摆动。
心灵空虚的主要原因在于知识的迟钝,只有常常兴致勃勃地注意观察外在的细微事物,才能消除许多人脸上流露出的空虚。心灵的空虚是厌倦的根源,正如兴奋过后的喘息,人们需要通过寻找某些事物来填补已经空白的心灵。
我们要知道每个人能为他人所做的事情本就有限,到头来,任何人都是孤立存在的,重要的是,知道那孤立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这个道理便是歌德于《诗与真理》一书中的第三章中所阐明的,也就是说,在任何事情当中,到最后,人必须而且只能求助的还是自己。葛史密斯在《旅游者》中有这样的话:“行行复行行,能觅原为己。”
人所能作为与成就的最高极限是不会超过自己。人们愈能达到这一点,愈能发现自己就是一切快乐的原动力,就愈能使自己感到幸福。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所得出的伟大真理:“幸福即自足。”
要想获得独立自主和闲暇,人必须自愿地节制欲望,随时修身养性,更要有不受世俗喜好以及外界的束缚影响的定力。
意志,是唯一不会枯竭的力量,也是每个人应该永远具备的一种力量。
论财产
是在很难用理性定义出财富欲的界限,我们几乎无法找出能使人感到绝对满足的财富量,这一数量是相对的,正如在他所求和所得间,通过意志维持着一定的比例。仅以人的所得来衡量其幸福,不顾其所希望得到的——这种衡量方式,就如同仅有分子无法写出分数一样无效。对自己不希冀的东西,人是不会产生失落感的:没有那些,他依旧能够快乐;而另一类人,尽管有着千百倍的财富,却为着得不到自己所希望的东西而苦恼。在他所见范围内的东西,只要他有信心获得,便会感到快乐;而如果难以到手,便终日苦恼。人人都有自己的地平面,超出着范围以外的东西,对他而言,得到与否都没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