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我的阴阳两界

节选自《我的阴阳两界》[中] 王小波

我的阴阳两界

再过一百年,人们会这样形容我们的医院: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围着栅栏。院子里全是一些古旧的灰砖房,有一些是两层的,有一些是三层的。他们想象起这些房子,就像现在我们想象地下的墓葬一样。那时候的房子大概都是一百层的大厦,底下五十层放汽车,上面五十层住人。在这些墓葬里,有一些人穿着白大褂来来去去,还有人穿着淡蓝色的睡衣睡裤来来去去。在这些灰砖楼之间,有几片草坪,几棵半死的树作为装点。但是我既不穿白大褂,也不穿蓝睡衣,穿一件粗蓝布夹克衫,在这座古墓里显得很扎眼。但是我根本就很少到上面去,所以也就很少叫人看见。

李先生走了以后,我在他那间小房子里还待了好久,把他那一罐狗屁烟倒到了桌面上,把里面的死苍蝇、扫帚苗都挑了出来,然后又装了回去。我看了半天李先生的西夏文抄本,挨个数那些字的笔画。后来我从上面撕了一条纸,卷了一根烟,就替他锁上门,回家来了。时隔二十年,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干了哪些事。但是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干那些事。大概这就叫手贱。

这时候我想起我表哥说过的话:人活在世界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这就叫辩证法。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么的话,就别去想它。他说,他当年考不上大学,就是因为太想考上大学了。假如早懂了辩证法,就不会遇到这种不幸。我在大学里虽然学过辩证法,回回都是补考才及格的。而且那些任课教师总是这样讲:让你及格,我是昧了良心的。

我和小孙之间,有好多话还没说。我翻译 Story of O ,不是因为它能让妇科大夫脸红,而是因为它是好的。这世界上好的东西岂止是不多,简直是没有。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我不知这话她是不是爱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她肯定爱听,就是我觉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没办法告诉她。人家不问我,我就讲不出话。所以我是小神经。

我和小孙谈这些事时,她的床在窗口射入的灯光中,我的床在阴影里,我们住的地方就像阴阳两界。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阴阳两界。在硬的时期我生活在灯光中,软了以后生活在阴影里。在这一点上,我很像过去的李先生。只是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也阳痿过。

寂寞是我的选择,正如在地下室里离群索居是我的选择一样。在我看来,寂寞就是可以做一切事的自由,这是因为你做什么都没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理会。所以我能够翻译 Story of O,李先生能够读西夏文。自从我割断了对女人的单恋,寂寞就真正归我所有。寂寞纯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未来世界

我家住在一楼,所以就像别人家一样,在门前用铁栅栏围起了一片空地作为院子。我们住的楼房前面满是这样的空地。有人说,这里像集中营,有人说像猪场,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对这个院子很满意。院子里有棵臭椿树,我在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白色的甲板椅,经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在我身边的白布底下遮着装修厕所剩下的瓷砖和换下来的蹲式便器。在便器边上有个小帐篷,有时我在里面睡上半夜,再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里去。这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有人从来没过过哲学家的生活,这不足取。有人一辈子都在过哲学家的生活,当然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一年我十三岁,等到过了那一年,我对哲学再也没有兴趣。

F 不必漂亮,她不过是碰巧漂亮罢了。我舅舅也不必写得好才能当作家,他不过是碰巧写得好罢了。人想要干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必为后果操心。只要你有了这个条件,干什么、写什么都成,完全不必长得漂亮,或者写得好。

现在可以说说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而他的心脏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风湿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牺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时代进步得很快,从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数学,然后又可以有历史,将来还会发展到可以有小说;但是他的心脏却衰老得更快。在一九九九年,他几乎是个没有心的人,并且很悲伤地想着:很可能我什么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从表面上看,看不出这些毛病。

我现在发现,不论是羞愤、惊恐还是难堪,都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过去就好了。由此推导出,就是死亡,也不过是瞬间的惊恐,真正死掉以后,一定还是挺舒服的。这样想了以后,内心就真正达观,但表面却更像凶神恶煞。我现在身边能够容下一个女人,哪怕她把我当笼养的耗子那样研究,只可惜 F 已经走了。于是我就去登记,然后就有女人到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