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
节选自《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阿根廷] 博尔赫斯
尽管意外层出不穷, 尽管我们都是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 我们的身上总保留有某种静止不变的东西
我陷入安静, 将望见你存在的最后的海滩, 也许初次看到你本人, 正如上帝看到你那样, 时间的虚幻给打破之后, 没有了爱情, 没有了我。
我像从迷乱的草地归来的人那样从你怀抱里脱身。 我像从刀光剑影的地方归来的人那样从你的眼泪里脱身。 如同往昔黄昏的梦境一般生动鲜艳的黄昏。 那之后,我便一直追赶和超越夜晚和航行日。
我感到了美的震撼; 我孤独的月亮原谅了我, 谁又敢将我谴责?
周而复始,值得回忆的嘴唇, 我独一无二而又和你们相似。 我执着地追求幸福, 无悔地忍受痛苦。
我度过海洋。 到过许多地方; 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白皙的姑娘, 她具有西班牙的恬静。
我见过辽阔的郊野, 那里的夕照无比辉煌。
我玩味过许多词句。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 深信不会再看到或作什么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的日日夜夜同上帝和所有的人一般贫乏和充实。
你的生命同死亡订了契约; 只要活着, 一切幸福都对你不利。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 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我给你我写的书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你世上的日子编织了欢乐痛苦, 对你来说是整个宇宙, 它们的回忆如今在何处?
它们已在岁月的河流中消失; 你只是目录里的一个条目。
神给了别人无穷的荣誉, 铭文、铸文、纪念碑和历史记载, 至于你,不见经传的朋友, 我们只知道你在一个黄昏听过夜莺。
在昏暗的长春花间, 你模糊的影子也许会想神对你未免吝啬。
日子是一张琐碎小事织成的网, 遗忘是由灰烬构成, 难道还有更好的命运?
神在别人头上投下荣誉的光芒, 无情的荣光审视着深处,数着裂罅, 最终将揉碎它所推崇的玫瑰; 对你还是比较慈悲,我的兄弟。
你在一个不会成为黑夜的黄昏陶醉, 听着特奥克里托斯的夜莺歌唱。
我们白白地给你你浩瀚的海洋, 白白地给了你惠特曼见了惊异的太阳; 你消磨了岁月,岁月也消磨了你, 你至今没有写出诗。
为了抹掉或减轻现实的残酷, 他寻找着梦想的东西。
那个不知名的冷酷无情的神, 把恰如其分的工具给了他选中的人; 把黑暗的墙壁给了弥尔顿, 把流浪和遗忘给了塞万提斯。
记忆中得以延续的东西归于他, 归于我们的是渣滓。
深不可测的镜子在窥视你, 它将梦见并遗忘, 你临终弥留的反映。 你的末日已经迫近。 这就是你每天看到的街道, 你度过漫长而又短暂下午的家。
我不再是那个久久地望着海洋的人, 望着海洋和它深远的草原。
尽管死了很久,长期流放, 凶残的手仍紧握铁剑, 武士的影子笼罩这里, 我在他面前是影子下的影子。
我是瞬间,瞬间是尘埃,不是钻石, 惟有过去才是真实。
你今天已无踪迹可寻, 只有日耳曼学者摘下的诗句。 今天你什么都不是, 只是我诵读你铿锵诗句时的声音。
你冷冷地燃烧, 独自在沙漠; 无人理解你的灵魂, 而你已死去。
他幸福地想道, 世界是愤怒的永恒工具, 为少数人创造的企盼的天国, 对几乎所有人来说是地狱。 在丝纷麻乱的精确中心, 还禁锢着蜘蛛,也就是上帝。
我的名声传遍了大陆; 但我没有生活。 我想成为另一个人。
也许他从死亡的另一面, 继续孜孜不倦地创造, 惊世骇俗的珍品。
愿她的回忆永远和我相随。 其余的事情自有荣耀诉说。
我要痛饮你晶莹的遗忘, 地久天长, 但没有以往。
一个象征。 一朵玫瑰使你心碎, 一首吉他乐曲可能要你性命。
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样。 那就是遗忘。
今夜在模糊的梦中, 在你墙的另一侧, 你将是谁?
你走遍了天涯路; 如今只剩下铿锵的诗。
以前每当我要把你寻找, 我总是到你与夕阳和平原相接的边缘, 到那保存着旧时的马鞭草和素馨花清香的铁栅栏。
你存在于巴勒莫的记忆, 在经常发生斗殴、动辄拔刀相见的往昔的神话, 在带有把手和圆圈毫无用处的镏金青铜拴马环。
薄暮时分,夕阳西斜, 我在南区的庭院, 在逐渐模糊的影子里感到了你。
如今你在我身体里, 你是我朦胧的命运, 那些感觉至死才会消失。
联系我们的不是爱而是恐惧; 也许正由于这原因, 我才如此爱你。
永恒属于时间的范畴, 因此也是匆匆过客。
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仍在你的街角行走, 不知道什么原因,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黑暗中你的一吻, 比什么都更温馨。
一个女人的名字让我无法隐藏。 一个女人使我浑身疼痛。
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 讲的是我自己, 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
我们的勇气和信心少得可怜, 所谓的完满结局只不过是人为的设计罢了。 我们不能指望天堂, 但是却可以相信地狱。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掌握,但是, 我期待的是那不期的收获, 而不是明知不可企及的成果。
午夜的钟特别慷慨, 给了充裕的时间, 我比尤利西斯的水手们航行得更远, 驶向梦的境界, 超越人类记忆的彼岸。
我这个人尽管浪迹天涯, 却没有辨明时间的迷宫, 简单而又错综,艰辛而又不同, 个人和众人的迷宫。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 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天意之中没有怜悯, 上帝的暗夜漫无边际。 你的存在就是光明, 不停流逝的光明。 你是那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诺瓦利斯写道: 生活不是一场梦, 但是可以成为一场梦。
我们全都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在西天消散的浓密云团, 就是我们最为真切的写真。 玫瑰在不停地变为另一枝玫瑰。 你是云彩、是大海、是忘却。 你还是你自己失去了的那一部分。